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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六十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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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六十八

周世子從父親的書房出來時, 已是醜時末。

一出書房,便看到外頭飄了小雪,腳步稍停, 在廊下擡眼望向外頭的飄雪。

豫章往年多在年前下雪,年後最多下個一兩場雪,可現在都快二月底了,還是頻頻有雪。

靜立在柱子旁,出神地望著慢慢悠悠飄下的雪花。

他想起方才在書房中與父親的對話。

他已然準備好了一堆說辭來為自己洗脫嫌疑,但父親卻是只字未提當年軍餉的事情,最後, 他所有的說辭都沒有機會說。

父親說了朝廷的時事, 各大世家被帝王和權臣猜忌之事。

已有不少世家因各種罪名而被削爵, 或是抄家, 周家現在的處境亦是岌岌可危。

再有蜀郡等地雪災嚴重,民亂一茬接著一茬, 蜀郡有幾個縣被難民攻下, 不久就要開始打仗了,若是遲遲得不到鎮壓, 他們周家必定是要出兵平亂的。

周世子甚是詫異:“為何孩兒沒有聽到半點消息?”

“難民攻占縣衙, 朝廷問罪下來, 蜀郡太守唯有用項上腦袋來做交代,如此又怎敢往上報?”

“可瞞著不報,消息遲早都會傳到都城, 結果都是一樣的。”

周宗主瞧了他一眼, 繼而道:“難道蜀郡太守就不知道紙包不住火的道理?”

周世子敏銳的感覺到了父親話中有話。

周宗主望著嫡子, 接著道:“雖最終都會被拆穿,可他也只能顧著時下了, 哪裏還會想著之後?”

周世子感覺父親對自己說這話的時候,那雙眼睛好似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,在寒冷的天氣之下,背脊也不禁浸出一層冷汗。

“在你們這一輩中,行軍打仗就數二郎最為出色,所以不用多久我就會安排他從嶺南回來,讓他回到周家,回到郡治,我讓你來,是想與你說這事,也是想詢問你的意見。”

“你覺得怎麽樣?”

周世子尾指略一顫,垂下視線,應道:“父親必是深思熟慮才做的決定,孩兒沒有異議。”

說是詢問他的意見,可卻清楚不能表達半點不願。

周宗主點了頭,意味深長的道:“如此甚好,若是連一個有本事的兄弟都容不下,他日還能容得下誰?總不能把身邊有本事的都驅趕走了,留下一些庸才,是吧?”

周世子聽明白了這些話中敲打的意思,應道:”父親所言極是。”

“你將來要接管周家,不能沒有容人之心,若是如此,這周家將來我也不放心交到你手上。”

周宗主盯著不敢與他直視的兒子,片息後開口詢問:“若是世道真亂了,你能親自帶兵去平亂?”

“周家有難,孩兒定在所不辭。”

“定在所不辭……”周宗主口中過了一遍這話,隨即一笑:“三郎呀,記住,就你自己在所不辭是遠遠不夠的,若你真的覺得自己就可以了,就說明你不夠成熟,目光不夠遠大。”

周世子頭繼而一壓:“父親所言,孩兒往後日日皆會銘記在心。”

周宗主點了點頭:“回去吧,明日去找你二哥好好說說話,回來這麽久,也該去看看你的侄子侄女了,你作為三叔,得準備兩份厚禮才是。”

父親言外之意,讓他放下世子的身份,主動去親近庶子。

更深的意思是讓他去賠禮道歉。

現在沒有確切的證據,父親不會定他的罪,但心裏已然確信了他就會陷害周毅的人。

“是孩兒疏忽了,明日定會準備兩份厚禮親自送去給蘭姐兒和瑉哥兒。”

“時局動蕩,我不希望外憂之時,我們周家自家也起內訌,讓旁人有機可乘,致使周家……毀在我手中。”

周世子驀然擡頭,驚看向父親:“父親的意思是說,有人要對我們周家出手了?”

周宗主臉色凝重,道:“你祖父下葬後,武陵的霍太守來訪,給我送來了大司馬的手信。”

大司馬為帝王寵妃之兄,獨攬朝權,“大司馬何故會給父親手信?”

“內容不宜多言,但我要與你說的是,你究竟是想成大事,還是畏懼自己地位被撼動,整日算計有的沒的。”

這話已經夠清楚了,這是最後一次機會。

周世子不敢有露半點端倪。

“你自己琢磨,琢磨後,自己選一條道下走下去。無論那條路我都希望你不會後悔,也不會怨任何人。”

周世子站在廊下正回想著方才父親所言,這時手下連忙執傘迎了上去,遮住了飄雪,低聲問:“世子,無事吧?”

周世子並未看他,走出廊下,默默地走出院子外,行至岔口腳步一頓,轉身往後頭的巷子望去。

“世子在看什麽?”

周世子收回了目光,一聲“回去”後不再言語,而是回了青玉院。

才回院子,便聽下人說母親在廳中正等著他。

周世子入了廳中,便見母親神色凝重地坐在坐著。

“這麽晚了,母親怎麽過來了?”

聽到聲音,周家主母顧大娘子見他進來,把眾人屏退了出去,而後急急上前把他拉去坐下詢問:“聽說抓了人回府,周毅過去半個時辰,又把你喊過去做什麽?”

“說了一下時局,母親不用太擔心。”

顧大娘子愁眉道:“怎能不擔心,本該回蒼梧的周毅,卻無端端的留在豫章,我試探你父親,可你父親楞是沒透一點口風。”

“你父親不僅讓他留下來了,還給了他十二衛,是不是知道了他當初是被冤枉的,所以把他留了下來,又或是懷疑到了你?!”

周世子嘆了一口氣,無奈欺瞞道:“父親並沒有懷疑我,只是時局不穩,與我商量安排二哥回豫章,讓他回來幫忙。”

“幫忙?!這周家是沒人了嗎,你外祖家難道也沒人了,非得是他周毅回來幫忙才成嗎?”

“母親,周毅是父親的兒子,比起表兄表弟他們,父親自然是更信任的。”

聽到這話,顧大娘子臉色稍沈,重聲道:“你外祖家的表兄表弟不會威脅到你的世子之位,可他周毅能!”

“若是讓周毅回來了,你父親只會越來越賞識他,一旦在軍中重用,那在周家軍中聲望便越發的高,到時只知周家二郎,誰還會敬你這個周家世子?”

周世子沈默,顧大娘子繼續道:“你大哥我沒能保住,之後又是閨女,一直提防著後宅那幾個妾室的肚子,卻不想還是讓其生下了周毅,比你大了幾歲,得到你父親和祖父的重視,好不容易才使他生母犯了錯,讓你父生厭,母親這一切謀劃都是為了你呀。”

原本打算把那周毅放在膝下好養廢了,卻不想卻被老太爺接了過去,手也就伸不過去了。

“這周家的爵位襲封比不得旁的世家,你祖父尚且是庶子出身,你父親耳目渲染之下,賞識有能力之人,一旦周毅超過你太多,你這世子之位未必能坐得穩!”

顧大娘子句句緊逼,半點也容不下周毅的存在。

周世子沈默許久之後,才開了口:“我不會輸給周毅的,母親便信我一回吧。”

“母親不是不信你,而是我們不能回頭了,周毅若回來,指不定什麽時候,母親與你舅舅挪用軍餉陷害周毅的事情就會被你父親發現,屆時……”

“父親心裏已經認定是我做的,不會連累母親和舅舅。”

聽到這話,顧大娘子的聲音戛然而止,驚怔兩息後,反應了過來,瞳孔一震:“你父親懷疑你了,你方才不是說你父親沒有懷疑你嗎!”

“母親……”

顧大娘子原本失控的情緒,因這一聲母親而回過神來,調息了片刻,情緒已然沈穩。

“那你父親現在是什麽意思?”

“外憂和內患,讓孩兒自己選一條路,雖說如此,但也只給了孩兒一條路,若前者,靠本事說話,若是後者,一旦被發現,便與爵位無緣。”

顧大娘子凝眉抿唇沈思,片刻後,開了口:“周毅不能留了,此事不需要你來做,母親來做便可。”

聽到母親的話,周毅臉色一凝,沈聲喚:“母親!”

“怎麽,你對那周毅還有手足之情,舍不下?”

周世子搖了搖頭,解釋道:“不管是母親做的,還是我做的,將來被發現後都是一樣的結果,所以孩兒才會幫母親和舅舅瞞下挪用軍餉與陷害一事,遮掩。”

他也忌憚周毅,所以默許了母親與舅舅的陷害。

“母親你怎會不明白,現在父親已經認準是我陷害的周毅,往後無論周毅發生什麽意外,都會先懷疑孩兒。久而久之,這世子之位或許不是周毅的,但也不一定再是我的。”

顧大娘子一默,丈夫這是防三郎,也在防她。

“母親,我有嫡子優勢,又是已定世子,只要我無大錯,也有能耐,憑他周毅比我出色些許也無用,更何況四年已過,如今我不一定會比他差。”

顧大娘子即便是聽兒子這麽說,眉心依舊不展。

半晌後,無奈開口:“總歸他沒有母族可靠,也離開豫章四年了。四年來都做那沒出息的小知縣,不說他的心性是否頹了,就是以前的那些老人未必還會高看他一眼。”

顧大娘子在安慰兒子,也是在說服自己。

顧大娘子擡手拍了拍兒子狐裘毛上的細雪,溫聲道:“我兒自然是出色的,是名正言順的嫡子,本就為尊,庶子不過是投了好胎入了周家,才能有爭一爭的機會。但沒有任何的背景扶持,也僅僅是個沒有結果的機會罷了。”

“母親且安心,即便他真有這個機會,外祖父和舅舅他們都不會應的,父親也會有自己的衡量。”

方才在書房之中,父親的敲打與提醒,周世子也聽進去了。

是呀。

他不知不覺間,被祖上的規矩影響了,總怕哪個兄弟比自己出色,得父親高看一眼。

從懂事開始,他就知道自己上頭有個哥哥。

因這個哥哥在周家不受父親重視,所以十歲之前他並沒有太在意。

但自從周毅在十五歲時,因騎射與拳,槍出色被父親誇讚,所以讓他入軍中,親自來指點。

而作為嫡子的他,也不過是由父親的手下來教導。

正因這樣,他總懷疑是不是自己比不過周毅,所以父親才沒有親自來指點他。

這個心結,一直伴隨著他。

今日父親的一席話,讓他恍然間醒悟。

周毅是個絆腳石,但同時也是一把好刃。

在未襲封前他要把他當對手,時刻警惕他。

但在有人要害周家之時,這種成見必須得先放下。

先外憂,再定內。

*

晌午過後,虞瀅提著一籃采摘不久的草藥從醫館出來,準備去醫塾講課用,才到醫館外頭,一股陰冷潮濕的寒風挾著細雨迎面撲來,冷得她一激靈。

她轉頭讓女徒弟去拿傘,在等傘的時候,看向外頭陰雨蒙蒙的天氣。

二月上旬,往常蒼梧早該轉暖了,但今年開春後就一直陰雨不斷,這天氣比去年還要差。

四季溫暖如春的嶺南的天氣都如此了,更遑論是其他地方了。

天氣過度寒冷,農物生長阻礙,延遲種植導致收成也遲,但賦稅卻不會延遲。

這且都不是重點。

連溫暖的蒼梧都這麽寒冷,越靠北的南邊就越冷,雪災的可能性比較大。

時來天災,朝廷又不作為,不知會死多少的人。

哪怕離得遠,但想到這種情況,虞瀅心裏還是不免沈沈悶悶的。

“館長,你的傘。”

身後傳來女徒弟的聲音,虞瀅也回過了神,接過了傘,囑咐道:“看著醫館,若有病人來看診,上一杯熱茶,讓她等小半個時辰。”

醫塾離得近,與醫館就隔了一條巷子,但若上著課又總是被打斷,也會影響教學,所以虞瀅一節課就上小半個時辰,每上一節課,就課間歇一刻,她也可回來坐一會診。

上午下午則各上兩節課。

虞瀅打了傘,與住在醫館的五個女學生朝著私塾而去。

途中遇上巡邏的霍衙差,便也就打了聲招呼,隨而疑惑的問道:“近來巡邏好似頻繁了些?”

今日已經見到衙差從醫館前經過了兩回,這回是第三回了。

霍衙差停下應道:“聽說北邊和靠北的南邊從去年十一月開始就下雪了,連月大雪,被凍死了許多人,就是地裏的莊稼都凍死了,又縫繳賦稅……”話到這,霍衙差意識到說到敏感之處,連忙轉移話題。

“總歸現在很多從外地來的人,偷雞盜狗,失竊搶劫屢屢發生,衙門也就只能加強巡邏了。”

難怪,虞瀅覺得縣裏好像多了一些生人。

霍衙差提醒:“強盜頻繁,餘娘子也小心一些。”

說是強盜,其實多是百姓因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了,才會走了歪路,做了強盜。

虞瀅點了頭,道了聲“多謝提醒”,隨後與霍衙差分道而行。

醫塾很安靜,在等著上課的時間,幾個學生在收拾廊下通風的草藥,順道互考藥材的名字和藥性,又有三三兩兩在學縫針。

大家夥多是出生貧苦,都知道學一門手藝很重要,不敢有絲毫的懈怠,上完課後,空餘的大多時間都會溫習。

見到虞瀅來了,學生們都站起來,恭敬的喊道:“餘大夫。”

虞瀅淺笑點頭,入了上課的堂屋。

不用多言,一眾學生都紛紛入堂屋坐下,男左女右,由低到高,而年紀最長的陳明閬與去年收的女徒弟立在兩旁,邊聽課邊協助虞瀅。

第一堂課上完後,虞瀅把陳明閬喊了過來,道:“明日我要去六七日郡治,你今日就準備一下,明日與我一同去。”

霍衙差的話,虞瀅也是上了心的。

原本就是因為世道越發的不安生,所以她才決定三月開始不去郡治了。而這個月無奈如何都得去一趟把事情都安排好,才能應對之後後的事情。

只能多帶一些人去,以確保安危。

伏震不去,家中除了他外都是女人和小孩,現在賊子都翻院來偷盜了,只留他們也不安全。

虞瀅請了認識的壯年,何家兄弟和陵水村的人,再加上這陳明閬,能穩妥一些。

虞瀅回了醫館,沒什麽病人,正欲歸家時,正巧伏危的信也回來了。

伏危離開已經有一個多月了,按照正常行程來說,現在已經回來了。

這是第二次來信。

前幾天是伏危第一次來信,只是一封,現在卻是四封回信。

虞瀅把給自己的信拆開來覽閱。

伏危信上隱晦提了一下周宗主有難,需得留在豫章解決了再回去。

至於什麽難,虞瀅早已不記得了,但卻是知道他們是順利的。

看了信後,虞瀅便拿著幾封信歸家。

把信分別給了安安寧寧,還有羅氏,幾人收到信都興高采烈的,可等虞瀅從屋中收拾東西出來,一個個卻又蔫了。

大概都看到伏危信上交代說沒有那麽快回來的事了。

早有所料,倒是沒有那麽失望。

翌日一早,聘請的人和醫館的陳明閬,還有兩個女徒弟都來了,兩輛馬車一同去郡治。

在玉縣的時候,虞瀅就能很明顯的感覺到了世道不安生了,出了玉縣後就更明顯了。

賦稅原本就重,每年除卻最重的賦稅外,還有一些小稅,壓得百姓喘不過氣,因而這才改革一年,猶如病入膏肓,只吊著一口氣的重病之人。

道路上多了很多乞丐,男女老少都有,無一不是瘦骨嶙峋,雙眼空洞,餓得似乎像是行屍走肉一般,看到經過的行人和馬車,都虎視眈眈,

看著既可憐,卻又瘆人。

虞瀅懷疑,若不是她這趟出行,帶了五個壯年男子,其中還有兩人帶著刀的情況之下,這些人真的會湧上來把所有能吃的,值錢的都搶走。

刀是虞瀅花了幾兩銀子現買的,就是為了震懾用的。

有幾個瘦骨嶙峋,搖搖欲墜的小孩似乎不怕,又或是大人指使的,他們一路跟在馬車後頭,哆哆嗦嗦的叫喚著餓,行行好賞點吃的之類。

口音是外地的,不是嶺南人。

作為現代來的,在各種影視劇小說的科普之下,虞瀅非常清楚一時好心只會招禍,便把何家大郎喊了過來,讓他提醒一下眾人切莫心軟,也把其中的利害關系說了一遍。

一次心軟,只會招來橫禍。

原本有一人心軟想給他們一人半個饅頭,聽到提醒後,不禁出了冷汗。

仔細想想,這些孩子不是嶺南人,若沒有大人看顧著,怎麽可能跋山涉水平安無事到嶺南來?

只怕他一給了,一群人就湧上來了。

路上的乞丐被餓得都已經神志不清了,一心只想填飽肚子。

不怕人多,就怕人多且不怕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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